鲁迅说过,人生识字糊涂始。
望文生义,望字生义,望形生义。同一个字,看甲骨文字形是一种说法,看小篆是一种解释,看楷书又是一种感受;同一个字,如果放在母系社会衡量,是一种认知,放在男权社会,又是一种解释;看一个字,老天爷是一种视角,土地爷又是一种视角;人识字,俯视是一种视角,仰视又是一种视角;字的内涵,让文学家脑洞大开,让考古学家目瞪口呆,离谱和靠谱比翼双飞。
音、形、义,造就一个字和一个字的血缘关系,造就文字考古现场。
甲骨文是一张来自远古的抽象派的画,只不过是更为远古时期抽象派画的衍生品和复制品。
甲骨文之前的文字估计也是一张抽象派的画。只不过最为古老的原生的画,我们至今无缘看到。文字变迁史成为一笔糊涂账,账房先生说了都不算。
考一个“天”字。甲骨文的“天”字,大头大脑,甚至有点呆头呆脑。虽然是从更为远古时代拷贝过来的一个字,其气息、味道、原貌并没有脱离母系社会残留的痕迹。
甲骨文的“天”至少传递给我们两种信息:一个手舞足蹈的巫觋在不停地叨叨,与穹庐对话,与氓民对话,与神灵对话;一个可能戴着牛头马面或兽皮面具的大人物,在耀武扬威,装神弄鬼。
母系社会生产力低下,天灾人祸时需要巫觋储备能量,指点迷津。生儿育女时需要巫觋指导和接生。“天”是母系社会最完整的女人的一个形象和吉祥符号,让人安神,让人安全,让人抵御恐惧和摆脱烦恼。
与天有关的同音字,基本透露出这种美好、安全、可信、有归宿感的信息。
甜,婴儿嘴吸着乳汁,是最早的心灵之汤;有了成长的烦恼,就需要巫觋的叨叨来解惑答疑了。
賟,巫觋拿着一块圭璧,拿着一串贝壳,拿着一块龟甲比比画画,将过去、现在、未来讲得栩栩如生,活灵活现。那个时代,有问题找巫觋,有困难找巫觋,可能是一种时尚。
屇,屇和届非常相似,屇由尸和田构成,一场葬礼也是一次再分配的过程,一次接班的再确认。尸要传承下去,带领部落、氏族继续发扬光大,除了继承“田”,重要的是让部落里的秩序不要走样。
填,把被猛兽吃掉猎人的骸骨拾回来,让其有个安全的归宿。
㒹,把几具遗弃在荒郊野岭的骸骨拾回来,一起下葬,让其有个去处。类似于今天的合葬。
殄,由歹和㐱构成。歹是被猛兽噬咬过的残骨,㐱是黑色的毛发。把剩下的残骨和毛发拾捡回来,堆放在一起。
“天”字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是在男权社会横空出世以后,从根源上对天的原始意象进行屏蔽,与男权紧密勾搭在一起,赋予其铁板上钉钉的性别。越来越荒诞,越来越无稽,越来越高大上。
据《山海经·海外西经》载:“刑天与帝至此争神,帝断其首,葬之常羊之山,乃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,操干戚以舞。”一个叫作“天”的人与称之为“帝”的人开始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。后来的结局是“帝”把“天”的脑袋砍掉,并将其命名为“刑天”。意思非常明显,与帝相争,其结局必将极为惨烈。
男权社会横扫天下时,一切语境都悄悄改变。母系社会的踪迹消失殆尽。
自打“天”从吉祥安定的本意进入中国传统思想世界,便不再纯粹。它兼具形上与形,既具体又抽象,贯穿整个中国古典哲学史。
春秋时期的“天”处于“承母启公”“承民启族”的位置,当时对“天”并没有单独的释读,而是经常和帝、祖、神结合在一起,令人在帝、祖、神的感召下维持宗法秩序。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》中有个总结:“为生不能为人,为人者,天也,人之人本于天,天亦人之曾祖父也,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。”他说:能生育的人,造就不了人。能造成人类这个事物的,是天,人之所以为人类,是由于天,所以天对于人来说同时也是始祖,这也是为什么人事会上合天象。
乍一听,是有点科学的。毕竟,人从哪里来,是从猴子那里来,还是从单细胞生物那里来,还是从水中来、火里来,达尔文没说明白,你我也没整明白。这个时候,“天”可以作为一个抽象概念的哲学观。
但再一看就不对了。《春秋繁露》接着说:“父者,子之天也。天者,父之天也。无天而生,未之有也。天者,万物之祖,万物非天不生。”就是说,父亲这个东西,是人类作为子孙的父亲。天这个东西,又是人类作为父亲的父亲。因此没有天这个东西就产生了人类,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天这个东西,是万物的始祖。
天还是那个天,只是拥有了几千年的性别。指桑骂槐、指鹿为马、含沙射影是中国文章里的惯用笔墨,神话其人、恐吓其民,是文章的另外两大俗不可耐的功能。
后期,“天”的多样性特征开始明显呈现,不仅指向至上神,帝系、自然界和义理,也显见于阴阳、五行、天文、象数、鬼神,具有明显的过渡特征。几千年来,唯有“天人合一”登峰造极,中华哲学出世即巅峰,同时也中止于此。
不跪着看天,是今天的道法自然。
不知什么时候,在天的同音字里冒出一个“兲”字,古人曾说“叫兲兲不应”,今天就只好哈哈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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